洛夫 | ​陳銘華的小詩世界──序《我的複製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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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運端、莫洛夫，衡陽人，國際著名詩人、世界華語詩壇泰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者，被詩壇譽為“詩魔”。

陳銘華的小詩世界──序《我的複製品》

洛夫

　　在我的印象中，陳銘華一向以小詩取勝，這本《我的複製品》更是集小詩之大成，最小的一首〈秋〉只有兩行，大多數都在十行以內。我所謂的“小＂，意謂行數的少，或詩體的小，但詩本身的容積量極大，以小喻大，以小我暗示大我，都是小詩的本色，陳銘華的小詩正具備這些特點。

　　就本質而言，抒情是中國詩的傳統，就形式而言，小詩是中國詩的傳統。中國古代詩人最擅於經營小宇宙，如只有廿個字的五言絕句，既有寫超越時空的大題材，如杜甫的〈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也有透過特殊的場景，以表現個人與大自然的和諧關係，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其實古典小詩大多生發於一種純粹的心靈感應，可以表現自然與人性的融會和交輝，可以在當下某一個切入口激起對生命的覺醒而捕捉到一種澄明的禪境，也可以拉近鏡頭攝取友朋之間的酬酢，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小趣味。

《我的複製品》，陳銘華著

　　小詩的特徵除了用字精簡之外，其表現手法較側重比興，暗喻起了主要作用，象徵的意義大於文字表面的意義。中國古典詩就像海棉似的，有著看不見的極大的含納量，一首小詩就是一個完整豐沛，自身具足的世界。相形之下，語體新詩在結構上就鬆散多了，如要經營一首好詩，就必須在語言張力和意象處理上多下功夫。在這方面，我相信陳銘華必然有過一些慎審的思考與獨特的體會，譬如〈去年桃花〉這首六行小詩：

情人的唇

悲傷地烙在

你蒼白的臉上

愛的焦味瀰漫墓地

三月的天空

曾經有霧

　這彷彿是一首悼亡詩，有點李商隱〈無題〉的曖昧味道，也教人想起“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詩句。刻骨銘心的思念如吻一般“烙＂在臉上，乃至可以聞到愛的“焦味＂。這組意象集中而強烈，頗見功力，但愛情畢竟短暫，在墓地只見到三月的霧，讓人感受到愛情失落後的迷惘。這最後兩行留給讀者極大的想像空間，餘味無窮。

洛夫（1928—2018）

　　陳銘華有些詩善於營造某種氣氛，使當下與歷史，現實與夢幻，現代與古典，理性與浪漫等複雜情緒交織成火花四射，令人目不暇給的情境，因而產生一種戲劇性的張力，如僅僅三行的〈流星雨〉：

我的火箭要回航了

你的輕羅小扇撲得

幾隻流螢？

　　以呼嘯而來的“火箭＂和輕盈的“流螢＂比擬為“流星雨＂，兩者在想像上已夠誇張，而由現代科技的理性事件猝不及防地轉到既古典而又浪漫的情境中，這種意象所喚起的情緒，其落差竟如此之大，因而產生的驚喜效果也是猝不及防的。

　　再如這首〈秦淮河五行〉：

烏衣巷口毛澤東題了一首劉禹錫的詩

從巷這頭行到巷那頭撞見李香君故居

朱雀橋邊麥當勞和肯德基笑得很曖昧

小船繞過狀元樓專治性病的大字廣告

夜泊的酒家赫然就在夫子廟出口一隅

　　這是一首後現代主義味道很濃的詩，看似文字遊戲，卻有著嚴肅的現實意義。詩中把劉禹錫〈烏衣巷〉的意象和目前南京秦淮河畔夫子廟一帶的現實情景交錯拼貼在一塊，而產生一種極為辛辣的反諷意味。

洛夫，陳銘華於美國洛城, 2001

　　晶瑩剔透，具體鮮活的意象是一首小詩的要件，小詩的手法不在述說，而是以「無言」的意象來呈現某種情感或思維，以及對生命深刻的體悟。不過龐德（Ezra Pound）則另闢蹊徑，他倡導的“意象主義＂卻只求獨特而單一的意象呈現，最忌附會，排拒任何散文的意義，甚至認為連「象徵」都沒有必要，譬如這首最具代表性而經常被引用的“意象派＂小詩〈巴黎地鐵站〉：

那些在人群中顯現的臉

一片片在濕樹枝上的花瓣

這不正是一幅無任何指涉，也沒有什麼言外之意的靜物畫嗎？巧的是，我從《我的複製品》這個集子裡也發現一些類似“意象派＂的詩，我在此僅拈出一兩首：

一葉當先默默回到大地

眾葉隨即紛紛擾擾：啊，秋

　當然，對這首題為〈秋〉的小詩，讀者也可以作“落葉歸根＂，引申到“老兵還鄉＂的附會，但詩人主要在表現秋風中木葉凋零的意象。另一首〈小路〉就更接近“意象派＂的詩了：

昨夜

昨夜索然淌下

露濕霜重的

車窗上

桃花開盡

那人正離去

　　這組意象其實就是一幅視覺性很強的畫面，它能產生一種不是敘述語言所能獲致的美感經驗，不過最後兩句有著撲朔迷離可堪玩味的情節，讀者未嘗不可附會，利用想像虛擬一個未曾明示卻呼之欲出的故事。由此可證，好的詩中都留有很多的想像空間，因而詩便有了各種的解讀方式，多種的解讀方式也正是豐富詩的生命的有效手段。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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